殿中默坐著許多人，有尊嚴的老者，有懷抱嬰兒的年輕女人，還有很多小孩子也都靜靜地偎在大人身邊，原本無邪天真的臉上都帶著驚恐的神情。大殿裏氣氛壓抑而緊迫，又有幾分絕望。他們默默地看石用伶走上前來，身後跟著懷抱嬰兒的幽草，再後面是彩衣高髻的女人們。石用伶目光一掃，冷冷說：“看樣子，摩伽部的王，好像也不是毒龍的對手。”

靜默片刻，最上座的一名銀冠老者緩緩開口道：“摩伽部是龍界最強的部落，摩伽王是眾王之王，如果摩伽王也戰不過毒龍，那就是我龍界的劫數。”

他的話在大殿上驚起一陣低低的愁慘騷動，好些嬰兒哭起來了，小孩子們也哭起來了。石用伶卻是輕輕一笑，挖苦道：“摩伽王，恐怕年紀也大了——他老了。當初，他要是寬容一些，不殺死自己的兒子，恐怕今天你們還有些勝算。現在再到哪裏去找一條又年輕又強壯的驪龍來帶領你們這些又老又弱又沒用的……呵呵……肉蟲子呢？”

“客人，”銀冠老者平靜地說，“毒龍來了，這不僅是龍界的災難。如果龍界滅亡，毒龍勢必還要侵擾人界和天界。我們只是最先和毒龍作戰，所有的龍都已盡力，我們不是沒用的。”

“可你們還是要輸了，你們救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人界和天界。”石用伶說。銀冠老者低下了頭，其他的人，有的低頭，有的則冷冷地看著石用伶，那目光分明在說：“你不受歡迎，你快走吧！”幽草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真恨不得地上出現一個洞，她把視線凝聚在懷中嬰兒的粉嫩小臉上，耳朵卻支起來，小心搜捕著大殿裏任何一絲響動。石用伶仍是那樣驕傲地站著，仿佛故意要給人礙眼。“你們還沒有盡力。”她高聲說，“既然摩伽部還在作戰，你們為什麽不張開驪之眼？”

大殿裏一片悚然，騰起低低的絮絮私語，只有幽草不知道究竟，滿心茫然。銀冠老者目光陡然灼亮，長須抖動，喃喃道：“驪之眼……你說驪之眼？”

“我說的就是驪之眼。”石用伶淡然道，“毒龍從黑暗之門出來，永無窮盡，你們坐在這裏，只是等死。為什麽不集合九百九十八龍部殘存的力量，集合龍界現在所有的力量，支持摩伽王最後一戰？如果不這樣，等你們成了鬼魂，恐怕會感覺懊悔吧？”

“驪之眼……驪之眼……”大殿上一片不安的議論，銀冠老者面色猶豫。石用伶冷冷一笑：“隨你們的便！”她抽身便走，走出大殿，卻又停下腳步，擡頭朝天看去。天邊燃燒著黑色透明的火，轉眼來到近前。“毒龍來了！毒龍來了！”殿中的人們驚呼。

來的只有一條毒龍，黑色透明，空洞的眼眶，它更像是一條朋碩的蟒，沒有爪，頭頂有一只獨角。天空中顯現出那條滾開的河，毒龍就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中。即刻河水冷卻了，不再翻沸，沈寂下來，柔和縹緲的白霧消散不見。人群中發出了極淒厲痛恨的尖叫，無數的龍飛起來，沖進河中，撕咬那條毒龍。但是那條毒龍是如此巨大，根本不把那些攻擊放在眼裏。渾然不覺般，它在水中懶懶轉身，似乎很舒服很愜意。劈劈啪啪，無數的蛋被碾碎了，天空中哩哩啦啦地淌下紅紅黃黃的蛋液和混濁的血漿，還有許多剛剛成形的模糊細小的龍身，下雹子一樣啪啪地砸落在地，有的摔斷了，有的還吱吱扭動。越來越多的龍憤怒地沖上前，毒龍甩甩頭，抖抖腰，就把它們全部震飛出去。它張大嘴，哈……呵出一股黑氣，水面刷刷刷刷地開始凝結。許多筋骨還未生長結實的小龍拼命掙紮著從蛋中鉆出來，剛探出一半身體就被凍住了。轉眼間河面凍成了冰，毒龍似乎十分滿意，猛然發出一聲喑啞的嘶喊，擡起尾巴，重重地砸破冰面。冰下的蛋全碎了，從裏面鉆出小小的龍，黑色透明，沒有眼珠，輒輒怪叫著，呼啦一下，四散而去。

人群裏迸出了悲哀的哭聲，一條條的龍沖向天空，團團圍在那白玉小山的泉眼周圍。從泉眼裏冒出的水越來越少，越來越緩，最後成為涓涓的一股，似流非流。毒龍搖著腦袋緩緩逼近，從半空中低下頭，用空蕩蕩的眼睛看著這眼泉水，然後輕輕呵出黑氣。許多龍哀鳴著，痛苦地扭曲著，從天空中掉落，那一股細微的泉水也開始慢慢凍結。

石用伶抱著胳膊，在地面上淡淡地觀看。幽草終於忍不住了，她上前一步，輕輕舉起手來。心怦怦地跳著，帶著暗夜裏的旋律，那支黑暗之舞，她不是用黑暗之舞殺死過一條毒龍嗎？雖然這條毒龍是如此巨大，如此兇惡，她也要試一試。“你想殺掉它？”石用伶偏過臉，嘲笑地看著幽草，“很不巧，你的黑暗之舞，對它沒有用。”

“可是，阿娘……”幽草祈求地看著石用伶，她想求石用伶殺死那條毒龍，石用伶一定有辦法，但她不敢開口。石用伶哼了一聲，猛一揮手，一道銀光從毒龍的頸間劃過。傷口裏滲出黑霧，毒龍轉過頭，惡狠狠地望著石用伶，然後扭動身軀，隆隆地向她行來。“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自尋死路的東西！”石用伶低聲罵道，“生前如此，死後也如此！”

眼看毒龍的頭就要湊到她面前了，石用伶從鬥篷下取出那只黑皮的細腰小鼓，高高舉起。咚咚的鼓聲響起來，她分明沒有敲擊，那鼓自己就響起來了。毒龍吃了一驚，似乎有些害怕，猛地向後縮身。天空中的龍紛紛落下，聚在銀冠老者的周圍，敬畏地看著那只鼓。

“有眼無珠的東西，你認出來了嗎？”石用伶冷笑著說，“這可是用最高貴的純黑色五爪驪龍的皮和骨做成的——你們認出來了嗎？”

黑色的鼓皮震顫，好像下面藏著一顆鮮活的心，正歡快地跳動著，咚咚咚咚。幽草忽然覺得很悲傷，想要流淚。而毒龍呆呆的，空落落的眼眶中真的沁出水來，噠的一聲，落在細腰小鼓上。鼓皮砰地裂了，鼓架咯地碎了，一條巨龍從小鼓裏騰身而上，四爪五趾，頭角崢嶸。它也是黑色透明的，但是有一雙非常美麗非常威嚴的黑色的眼睛。它朝毒龍探出頭去，用下頜溫柔地擦著毒龍的後頸，又輕輕舔著它喉間的傷口。毒龍驚懼地後退，縮成一團，不敢動彈。它身上的黑色迅速退去，鱗甲漸漸滲出紅光來。它慢慢地變小了，失去了邪惡和歹毒，變得柔和而溫順。最後它渾身上下都成了紅彤彤的，眼眶中長出金色的眸子。幽草不禁捂住了嘴，這是多麽熟悉的身影，見過無數遍，並無數次地聽過它們的名字，這是……這是……

黑龍游上前，紅龍擡起頭，向它迎去。黑色的影子和紅色的影子絞纏在一起，愉悅而親愛，欣喜而甜蜜，它們重合交融，化作一道銀白的閃電，咻的一下，飛進白玉山頂的泉眼裏去。嗶啦一聲巨響，沸騰的泉水高高地噴了出來，冰河融化了，依舊是清澈、歡快而滾燙的，似乎天下再沒有任何東西，能讓這股熾烈變得冷淡無情。

“這次是湊巧。”石用伶斜斜地瞅著銀冠老者說，“如果再有毒龍到這裏來，你們擋得住嗎？”

“張開驪之眼！”銀冠老者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和摩伽王一起，最後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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